098 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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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觉明显是在这一处等待程锦的,程锦眯着眼睛看了看慧觉,面上并无诧异的神色,对于慧觉这等早知她会来的了然神色并没有任何的诧异,“原来大师早就知道我会来,专门在此处等待我的?”

    慧觉颔首,面上的超然神色并未减去,“郡主还有心中尚有疑惑未解,一定会寻老衲而来。”

    程锦定定看着慧觉,“那么,大师觉得,我心中的疑惑可是会有答案?”

    慧觉依旧手撵佛珠,眼眸微阖,单手结佛印,“答案在程施主的心中。”

    程锦定定看了看慧觉,眼神微眯,慧觉超然的神色,始终没有变化,此时此刻,面对她,反倒是多了一些慈和与宽容。

    可程锦却是突的一笑,唇角带着一股浅浅的冰凉,“大师与我打这佛语有什么用,我佛法造诣全无,听不明白,还望大师给我解惑解惑呢。”

    慧觉宽和地看着程锦的冷笑,“程施主心中的执念过深,如此,伤人伤己,不若放下,既来之,则安之。”

    “是么?我怎的不知我心中有什么过深的执念,大师是得道高僧,难道已经能够知晓人心?”程锦看着慧觉,继续道。

    慧觉却是摇了摇头,“程施主,凡事皆有因果,种了什么因,便会得到什么过,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是天道所在,万物之律法,天道不可违,违者,必会受到惩罚。”

    若是平日里,慧觉的这一弯弯绕绕的话,程锦必定是懒得理会的,可是,今日,尤其是此时此刻,她已经确认了慧觉就是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的人,内心越是平静,越是理智,这番话,便不会觉得弯弯绕绕而无法理会。

    因此,在慧觉这番话出口之后,程锦便压低了声音,可语气却是急切了几分,“天道么?大师是佛者,何时信了天道一说?”

    天道一说,难道不是道家的说法?

    不过是一瞬的停顿,程锦却又继续道,“呵,我倒不知,我种了什么因,还得了什么果。倘若真有天道,天道又何在?难道让我背弃人伦,不顾父母,安生此世,就是天道?倘若这就是大师口中的天道,那么,大师可还真是一个慈悲为怀的人。”

    她语气不客气,甚至是带着讽刺的,慧觉是得道高人,自然不会因此而生气,听着程锦如此说,慧觉闭了闭眼睛,“程施主已经入了魔障,需冷静。”

    此时,他的面上已经没有了那一份慈和与宽容,一直以来超然的容色中多了一丝严肃与认真。

    又是这样的冷静,这样窥探众生的高高在上与了然,这般看着别人挣扎的先知模样,程锦眼中升起一抹挫败之感。

    “我再是冷静不过了,既然大师一口一个天道,要我顺应天道而存,那么,我便毁了这天道又何妨,总之不过是一缕孤魂,一个野鬼,本就该霍乱苍生不是么?对于魔鬼而言,何来天道,天道是大师的天道,我自有我的道!”程锦已经不再压抑而放开了声音,空荡荡的狂野,让她的声音消失在了空气之中,已经出口,不传多远,便已经散开。

    位于京城之外几里地的这一处短亭,今日并无人再此逗留,便是不远处的道路上,也没有经过什么人,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缕孤魂,放言毁了这世间天道,创造属于自己的道。

    慧觉听罢,微微摇了摇头,“阿弥陀佛。”

    神色之中全是对程锦的不赞成,“程施主,你经历尚浅,方才又今日这一番狂妄之言,老衲还望你日后,经历过世间百态,可懂得今日之浅薄。”

    程锦却是轻哼一声,语气沉沉,“老和尚,别与我打这些哑谜,告诉我,如何回去,你的天道,自有人为你存,为你活,为你生,可是,那个人不是我,也不会是我!”

    慧觉手撵佛珠的动作,似乎变得快了一些,“程施主何必如此执着,既是天道,如何改变,人力微小,如何抗天而行?”

    程锦甩一把袖子,“世人千千万,从来都是只想要顺天而行,可你们又不是天,又怎会知道所为的顺天而行,就一定是天意所为?又如何保证,天意便是如此,既是从未揣测,确认过天意,又怎么知道,你们所做的没有逆过天?”

    “万物相生,顺者长,逆者亡,此乃天意,程施主心魔过重,枉顾天意,方才有这番有悖天道之语,且不可深陷其中,以免荼毒苍生。”

    慧觉的话语里,皆是对程锦的劝解,不论程锦如何言语刺激,如何生气,神情如何疯狂,在他的面前,似乎都只有一个表情——执念。

    “你说的好听,人类不过为了利益驱使,做了许多利于己而亡他人的事情罢了,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将一切归于天道之上,呵,好一个高大上的借口,既然大师如此懂得天道,可知道,天道愿不愿意如此被你们扣上这顶帽子!”

    程锦的语气带着一股讥诮。

    慧觉似乎颇为无奈,撵着佛珠的动作似乎加快了一丝,神色之中,对于程锦的冥顽不灵,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她闭了闭眼,看着程锦,“程施主,你本意并非如此,只是被执念蒙蔽了心神,施主既然已经越过异世而来,一切,是天道,也是宿命,是轮回,也是注定,倘若执念不再,蒙蔽消散,自是万物归宗。”

    不缓不慢的语气,与慧觉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似乎并不在一个节奏上,谈过了天道,又继而是宿命,程锦看着慧觉,抿唇不语。

    这一切,荒诞之中带着一抹本身存在的真实,让人觉得恍惚无力与窒息。

    其实她明白,对于万事皆是定于心的慧觉来说,她的任何情绪波动或许都可以被称之为入了执念,入了魔障,可是,她清楚,并且十分明白,她没有,她很清楚,并且很冷静的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如何的,慧觉一口一个天道,一口一个宿命,平静了一瞬之后,程锦勾着唇,“是天道,宿命?那么,大师告诉我,宿命如何,轮回几轮?”

    慧觉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程施主只知道,施主的到来,是顺应天道,为了宿命,几番轮回,尚未休止,天意让施主现世,施主便该现世。”

    比起前面的任何时候,慧觉在说这一段话的时候,语气显得郑重无比,让人不敢不相信。

    程锦听罢,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似乎被抽掉了浑身的力量一样,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左手,以一种快于心跳的频率在小幅度的抖动,那幅度之小,甚至让人觉察不出来。

    既然慧觉知道,此时此刻的程锦语已经换了一副皮囊,程锦就会知道,慧觉必定会知道许多事情,关于命运,关于轮回,关于天道,关于宿命,其实她并不想知道,不想知道自己有何宿命,天道何意,这一切,从来就没有问过她,就将她抽离了自己原有的生活轨道,猝不及防,她收敛了几个月的情绪,似乎终于在这一场沉默中,在内心如同火山喷发一样的爆发了。

    再抬起头看着又恢复了那一派超然的慧觉的时候,她有一股自己的命运似乎被掌控在一切的虚无缥缈之中的感觉,不是错觉。

    她扯了扯唇角,面上的笑意有些凄然,仿佛带上了一股猩红血色,便是眼眸都升起了一抹赤红,“那么大师告诉我,宿命几多,天意让我在此处多久?”

    慧觉摇了摇头,意思很是明显。

    程锦看了看慧觉,顿生起一股无力之感,“那么,我的过去,如何安置?”

    慧觉闭了闭眼眸,撵着佛珠的手又变快了几分,“程施主,你实则他实,你虚则她虚,空色皆无异,天道有伦常,万般皆无妄。”

    “我不懂!”

    “阿弥陀佛。”慧觉大师却是摇了摇头,没有给程锦解释的意思,脚步往前走了几步,程锦伸手拦住慧觉,“大师,你告诉我!”

    慧觉颔首,“阿弥陀佛,程施主今日不明白,来日会明白。”

    程锦怔忪了一瞬,忽而凄然一笑,语气中多了一丝坚定,“大师,我不会轻易放弃,既然谁也不知天道,那么,便让我程锦来做第一个违抗天道的人。”

    程锦说罢,并不再等慧觉再说什么,却是握住了自己微微抖动的左手,极力压下那一抹不适之感之后,再次翻身上马,繁复的衣裙在空中扬起了一抹飞扬的弧度,肆意,利落,坚定,一如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一般。

    马蹄扬起,坐在马上的程锦最后看了一眼慧觉宽和却是带着肃然的神色之后,缰绳一紧,踢了一脚马腹之后,便离开了此处。

    慧觉看着程锦离去的身影,转过身子,对着遥远的西方的天空,超然的神色中在望进西方天空那明净澄澈的蓝天的时候,闪过一丝类似痛苦与愧疚的神色。

    程锦的身影,在快马飞奔中渐渐融成了这广阔天地中的一个小小的点,直到消失,慧觉却是手撵佛珠,直接盘膝坐在了原地,对着西方的天空,打禅念佛,翁动的嘴唇,发出一连串并无人可以听得懂的声音,他眼眸平静闭上,可与他平静的神色并不符合的,却是他转动佛珠的动作越来越快。

    也不知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多久,慧觉再次睁开眼眸的时候,西方的蓝色,已经被一轮红日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他眼眸闭了又争开,终于对着西方的天空道出一句“阿弥陀佛”。

    虽是依旧坐在原地,可慧觉的语气却是又见了那一分超然与慈和,“楚施主既然已经来了,便出来见一面吧,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在慧觉的身后,渐渐显出一个黑色的皂靴,楚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一片地方,他面上依旧是清冽的神色,只是他站在背后,看着慧觉的眼眸,带着一股复杂与探究,“既然程锦是局中之人,不知大师能否为本帅这个局外之人解惑?何为宿命,何为天道,何为轮回?本帅佛法尚浅,亦是不能理解。”

    慧觉站起身,再看了一眼西方的天空,转回身,并未看楚睿,“阿弥陀佛。”

    且说宴会结束之后,程锦消失在众人的眼前,旁子瑜出现在宫门口的时候,只看到了花听双,皱了皱眉,“锦儿呢?”

    花听双只道,“说是与慧觉大师有缘,去送一程。”

    旁子瑜不作他想,点了点头,只道了一声,“回去吧。”

    而宾客尽散之后,朝阳殿又是恢复了沉静,只剩下几个扫洒的宫人在收拾朝阳殿里的一片狼藉,不同于朝阳殿里热闹过后的沉寂,御书房之中的承顺帝,却是黑着一张脸,在于德成看来,似乎是宴会结束之后,承顺帝的脸色便不怎么好,他跟在承顺帝的身边太久了,自然知晓承顺帝的脾气,也知道他为什么会生气。

    可这等时候,聪明如他,当然是明白自己不该说任何关于承顺帝生气的事情的话,看着承顺帝尤自生气的模样,就差将御书房诶掀开了,于德成瞄了一眼刚刚被放在桌案上的一张折子,“陛下,这是成王殿下刚刚从东海着人带回来的折子。”

    承顺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果然是被吸引去了注意力,拿起那张折子看了看,原本面上的怒气便消失了几分,继而朗盛一笑,“很好,东海水师,十万兵马,皆是训练完备,海防重建,成王果是为朕做了一件于家于国大为有益的事情啊。”

    于德成赶紧笑眯眯道,“陛下说得是,成王殿下一直都是如此为陛下尽心尽力的。”

    承顺帝在看了一眼折子,看着于德成笑眯眯的面庞,轻哼一声,“就你如此,尽捡些中听的话才敢与朕说。”

    于德成颔首,笑而不语。

    承顺帝却是睨了他一眼,“去吧,拟一分圣旨,成王在东海训练的水师,已经完备了,即令班师回朝。”

    “是。”于德成笑着退了下去。

    承顺帝却是又看了看那一份奏折,语气中有一抹叹息,“若是人人如成王一般明晓真的心思,朕哪里还需承受诸多烦恼之事。”

    承顺帝似乎是自言自语一般,可面上原先遗留下来的不满的神色的痕迹,却是没有完全消失。

    另一边,宁寿宫之中,殷含之在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之中,宫宴上的一切却是历历在目,她沉着一张脸,跟在她身后的珍儿也不知道该与她说一些什么,稍稍宽慰她。

    殷含之兀自坐在椅子上,回忆宫宴上楚睿与程锦的一丝一动。

    原本就是相识的两个人,在这样的场合,却是没有明面上的半分交流,对于殷含之来说,这样的情况太过诡异,何况,今日的宫宴上,楚睿表现出来的种种,似乎都与她当初认识的那个楚睿不一样了。

    他变了,于她而言,当初那个高于云端,孤傲不可一世的人变了,他似乎跌落了凡尘,沾染了沉世里的种种,清冷如他,明明万般不为所动,可似乎程锦出现了之后,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越是如此想着,殷含之面上的表情便越发不甘与阴沉。

    可她还没有坐在多久,芷容便来了梨香殿,说是太后请含之郡主去一趟寝殿。

    宫宴结束之后,孝德太后便让殷含之去梨香殿,殷含之知道,即便没有去参加宫宴,宫宴上发生的事情,孝德太后也会清楚明白地知道。

    她心中已经隐隐猜测到了孝德太后的意思,今日的事情,的确是她一人之意,明知道孝德太后不会同意甚至是反对,也一定要在大殿至善当众弹那一曲凤求凰,不论是给自己机会还是让西凉的使者放弃她,至少,都是一个机会。

    正如殷含之所言,靠坐在床榻上的孝德太后,面上的神色并不好,多了一些严肃与不满。

    殷含之小心翼翼地靠近,给孝德太后行了一个礼,“太后……”

    “含之,在宴会之前,哀家与你说过什么,才不到半日的时间,你便不记得了么?”孝德太后的语气带着一抹严厉,或许这句话耗费了她的一些精力,她说完之后,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殷含之见此,想要上前,孝德太后却是伸手阻挡住了她。

    殷含之只得跪在孝德太后的床前,“太后,含之不甘心,含之只想要一个答案。”

    “如今,得到答案了么?”

    殷含之抿唇不语。

    孝德太后的语气未见缓和,依旧道,“哀家已经与皇帝决定了,前去西凉的和亲人选就是你,这两日,圣旨便会下达,你便好好待在宁寿宫等旨,哪也不许去。”

    “太后!”殷含之厉声,似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个一直以来对她疼爱有加的老人说出的这一句话。

    孝德太后又是重重地咳嗽了一两声,“事情已经决定,为了江山社稷,含之,哀家不得不如此。”

    殷含之身形一软,原本跪着的姿势,已经软坐在地上,语气怔怔,又似乎带着一抹不甘,“含之……含之以为,太后是真心疼爱含之的。”

    “哀家何曾没有真心疼爱你,可哀家也有私心。”

    “是不是如今来了一个与太后更有利的程锦语,太后便放弃含之这颗棋子了?”殷含之眼睛含着泪水,泫然欲滴,看向坐在床榻上的孝德太后。

    孝德太后听罢她这句话,面善升起一抹怒气,“你如何与哀家说话?”

    芷容见此,也忙出声道,“含之郡主,不得对太后无礼。”

    殷含之闭了闭眼睛,而后又跪正了身子,“太后饶恕,是含之说错了话。”

    孝德太后也没有要责罚她的意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的心情,哀家能够理解,可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国事大于家事,家事大于私事,含之,哀家为你准备半个皇后的嫁妆。”

    殷含之唇角带着一抹苦笑,孝德太后亲自与她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她便已经知道再也没有回转之地了,这十几年来的所谓疼爱,都不过是为了又朝一日能够用上她作为守护秦氏江山的工具罢了,她已经与别的宗室公主的使命是一样的了。

    跪在在地上的殷含之,此时此刻没有发现,自己心中关于仇恨与毁灭的种子正在慢慢发芽,直至又朝一日生根,做出了自己都不曾料到的事情,或许今日之后,她殷含之的岁月再也没有了那京城才女与美人的赫赫名声,或许,经年的模糊之后,连回忆都不再剩。

    而床榻之上的孝德太后永远也不会知道,今日,跪在自己面前这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心中渐渐发酵的恨意有多么浓盛。

    殷含之的面上表现出来的是认命的态度,可还是那句话,“含之不甘,这世间男子,出了楚帅,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含之甘愿站在其身边。”

    孝德太后微微摇了摇头,“到底太年轻,你若是到了哀家那个年龄,便会知道,这些少年小意,只是故事。”

    殷含之却是不语。

    孝德太后似乎是明晓殷含之的心思一般,只道,“你起来吧,哀家可以告诉你,楚府的女主人,只能由哀家来指定。”

    殷含之在孝德太后的寝宫并没有呆得太久,孝德太后只是一阵警告而已,并没有真正地将她如何了,只是,所有宁寿宫的宫人都知道,出了孝德太后寝宫的含之郡主,面上的神色有些让人觉得害怕。

    珍儿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回到了梨香殿之后,珍儿便看着殷含之苍白的面色,声音带着一股哽咽之意,“郡主……”

    殷含之面色虽是苍白,可见珍儿如此,却是呵斥了一声,“哭什么哭,本郡主还好好的呢。”

    “郡主,珍儿就是觉得不甘。”

    “你不甘,难道我就甘心了么?既然太后不仁,那么便也别怪我不义了。”

    珍儿一震,“郡主要做什么?”

    殷含之却是看着珍儿,语气有些阴森,“珍儿,你听不听我的话?”

    珍儿忍者泪意,只胡乱点头,“郡主,郡主去何处,珍儿便跟在哪里,珍儿永远都是郡主的人。”

    殷含之眼中露出一抹满意之色,附在珍儿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珍儿听罢,迟疑了一瞬,却是坚定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城外打马回到城内的时候,程锦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不少,玄幻的事情实在太多,她的出现,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玄幻了,因此,慧觉的话,在她心中的影响力,可想而知。

    可是管她什么命运,管她什么宿命轮回,她只知道,自己有许多事情要做。前路是未知的,谁又能真的预示什么呢?

    穿着繁复而明显的郡主服饰,打马过街自然是过于引人注目,程锦刚刚进入城门的时候便引来了百姓的观看,她抿了抿唇,按照记忆中对于京城地形熟悉的样子,选了一条巷子往郡主府而去。

    她所在的这条巷子,可谓人烟稀少,又稍稍远离街道了一些,因而,倒是显得寂静无比。

    只是,走着走着,程锦的面上便升起一抹警惕之色,在幽深的巷子中七拐八弯之后,于一处转角之处,消失无形。

    莫海再出现在这一处转角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原先程锦的身影,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邵天,两人的眼中皆是升起一抹疑惑之色,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的转了一个角便不见了人影。

    可是还不待两人多想,便觉得背后传来两声嗖嗖的暗器发射的声音,虽是多年未曾好好动武,可是两人的动作倒也非常快,身形一避便躲过了那暗器的袭击,可是俨然两人都没有料想到,躲得过利器,却是躲不过鬼灵精怪的程锦的另一波药粉袭击。

    在两人晕过去的的迷蒙意识之中,只看到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手中拿着一个类似火炮的东西。

    在倒下之前,莫海听到了自己口中极力叫唤出来的一个声音,“锦儿……”

    声音虽是微弱,只是,拿着药粉喷射器的程锦却是将这一声锦儿真真实实地听进了自己的耳中,原本面上因为解决了两人跟踪了她一路的人儿升起的满意,在看到两人倒在地上的模样,皱了皱眉头。

    一刻钟之后,郡主府,旁子瑜拿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瓶子放在莫海和邵天的鼻前晃了晃,而后看了一眼笑嘻嘻的程锦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还好程锦今日用的并不是什么致命的毒粉,否则,事情可就麻烦了。

    花听双也坐在另一边,比起旁子瑜的神色,她眼中的疑惑更深一些。

    邵天和莫海瘫坐在椅子上,程锦在回来之后早已换了那一身繁琐衣裙,又恢复了轻轻松松的模样,此时却是一眼不眨地看着莫海与邵天。

    药效很快就发生了,莫海与邵天的眼皮动了动,在程锦的注视之下,两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程锦见此,赶紧到一边倒了两杯茶,而后一只手拿着一杯,立即放到已经睁开了眼眸但是却不是很清醒的两人面前,语气轻快,似乎还有一股讨好之意,“莫三叔,邵四叔,喝杯茶。”

    莫海与邵天还没有真的清醒过来,可到底两人是武人,听到程锦清脆的声音之后便猛然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周边的模样,眼中划过的犀利与敏捷可见两位大将的风范。

    程锦见此,再次将茶杯递给两个已经完全清醒了的中年男子,唇角带着笑,灵动的双眼几乎眯成一条线,“两位叔叔,喝茶。”

    莫海首先反应过来,见着程锦这副讨好的模样,再看站在一旁面上带着温和笑意的旁子瑜,神色之中有些犹疑。

    旁子瑜见此,终是笑了一声,“莫三叔,邵四叔,是锦儿没有认出两位,因而才会有后来的动作,冲撞两位叔叔了。”

    莫海怔怔地接过茶杯,“子瑜?”

    “正是子瑜。”旁子瑜点点头。

    邵天也接过程锦递过来的茶杯,程锦见此,却是恭恭敬敬退开了一步,对着两人行了一个大礼,“莫三叔,邵四叔,是锦儿不懂事,错将两位叔叔当成了宵小之徒,请两位叔叔莫要怪罪。”

    莫海哪里愿意受程锦这这番大礼,赶紧起来,“锦儿,使不得。”

    可他刚刚站起来,又是双腿一软,直接坐回了椅子之中,程锦咋舌,语气之中还有一些俏皮之意,“莫三叔,这药的后劲有些大,您先缓缓。”

    邵天似乎也感受到了,两个中年男子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没有对程锦的责怪之意,反倒是轻笑了一声,“也是我们举止不当,引得锦儿自保,也怪不得谁。”

    说着,两人皆是摇头失笑。

    程锦眨眨眼,看着两人,虽是没有印象,可终是因为突然的气氛变化消散掉了那一丝于她而言初次见面产生的微妙之感。

    隔着岁月的日子,恍如只是昨日一般,几人之间的相处也尤为融合。

    在程锦用马驮着两人男子回来想要交给旁子瑜处理的时候,在旁子瑜盯着两人看的神色,由疑惑变成不确定,又由不确定变成肯定的变幻神色之中,终于叹了一口气,“锦儿,这是程叔叔当年的结义兄弟,莫海莫三叔与邵天邵四叔。”

    程锦几乎惊掉下巴,毕竟这些人,今日承顺帝才刚刚提到,主要是,为何他们要偷偷跟着她。

    而后,旁子瑜简单给她说了一些以前的关于程云的结义兄弟的事情,便有了后来程锦神色怪异地等着后来的两人醒来的事情了。

    程云的结义兄弟,几人可谓历经生死,结下的情义,自是不必怀疑,当年的西北之殇过后,程云的三个结义兄弟因为伤于时局,不满朝廷而消失在人前,与其说是如此,倒不如说是因为程云。

    舒缓了大概一刻钟之后,莫海与邵天便已经恢复过来了,两人对于程锦并无责怪之意,加之旁子瑜解释了一番程锦失忆的事情,一切便都情有可原了。

    只是,莫海重重叹了一口气,“唉,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程锦眨眨眼,不欲在她自己身上表现出过多的关注力,却是开口问道,“莫三叔与邵四叔既然在京城,为何不直接来郡主府找我,何以要这般偷偷行动不让人发觉。”

    听着程锦的疑问,莫海与邵天皆是神色中带着愤懑之意,“锦儿,你不知,这几年,叔叔们是如何逃亡至今的。”

    程锦听了,神色一凛,便是旁子瑜眼中都闪过一抹异色,程锦皱了皱眉头,棉绳升起一抹严肃之意,“两位叔叔,怎么回事?”

    邵天重重叹了一口气,偏过头,可面上分明带着一抹愤恨之意。

    如今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程锦,旁子瑜与花听双三人,在莫海与邵天之后那一声叹息之后,却是不声不响,悄悄离开了郡主府,而此时此刻,几人身处的地方,是京城一处寻常的巷子中的一处寻常的院落。

    旁子瑜与花听双坐在桌边,两人的面前摆放着简易的茶杯,可两人都没有饮茶的意思,程锦坐在一张收拾干净的床榻的对面,床榻上躺靠着一位与莫海和邵天年龄相近的中年男子,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阵轻轻的述说的声音,以及烛火的火花爆炸的声音。

    “当年,大哥因为被污蔑叛国投敌,久久等不到援军,根本不能应对西凉五十万大军全部挥师而来的压力,最终阵亡,可嫂夫人却是当仁不让,纠集西北的士兵们,力挽狂澜,虽是护住了半个西北,可也是伤亡惨重。”

    已经不止一次回忆这样的事情了,每一次听到,不管是从旁子瑜口中,还是从四大长老的口中,乃至如今从左山的口中说出来,程锦都能从这些人的口中,语气中听到那一分深沉得不能再深沉的悲伤。

    西北之殇,是一个过去的历史,可是他带来的悲痛却不是时间能够冲散的。

    当年的那些人有多好,留下的过往有多么美好,回忆便会有多么痛苦,遗憾就会有多么深,甚至更多。

    那一场战役之中,守住了西北,斩断了西凉南下的马蹄,可是,却是让数以万计的人,也失去了安乐的家园。

    有人失去了挚爱,有人失去了至亲,有人失去了情同手足的八拜之交,有人失去了灵魂……

    左山似乎不太愿意在说起过多当年的事情,只是这么提及感叹了一句之后,便声音带着一股低沉与不甘道,“叛国投敌,程家世代忠良,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皇帝便一句不问便断了大哥的援兵和粮草,此已经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后边竟有一番如此歌功颂德的昭雪之事,当真是无耻至极,恨只恨……当年,当年我们兄弟三人不在西北的大营之中,不能陪同大哥一起出生入死。”

    说到最后,左山的语气中带着哽咽与遗憾。

    听到此处,程锦幽幽叹了一口气,“左二叔,你别伤心了,若是当年父亲在,为了西北,也不会让所有人折损的。”

    接着又道,“不是说,西北之殇过后,你们因为不满当今陛下的这一番行为而远走了么?怎么会……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她这么问着,眼睛却是看向左山已经瘫痪了的双腿。

    提及此事,左山面露一丝恨意,莫海与邵天皆是叹了一口气,接着,两人便拿出了一块已经有了一些年岁的牌子,赫然便是皇室护卫所悬佩的腰牌。

    程锦接过一看,皱眉,“怎么回事?”

    左山却是继续道,“得知你溺入澜江的消息,我们三人一路沿着澜江寻找,终是无果,加之当时澜江的状况,只能认定你已经没有了生路,而后一路往北,中间却是遭到了几拨人的追杀,这是在一次追杀中从来人的身上搜刮下来的,锦儿……”

    不用继续再说下去,程锦便已经明白了,皇室护卫的腰牌在追杀的人身上,追杀的人想要镇西大将军愤然离去的部将的命,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程锦抿了抿唇,正色道,“三位叔叔的意思是,西北之殇,原本就是当今陛下策划或者推波助澜的事情?”

    莫海语气带着一股因为当年之事的愤懑,“否则为何当年不审,为何皇室护卫对我们赶紧杀绝,为何二哥的双腿瘫痪,皇帝觉得西北之殇两年之后随意杀了一个人就真的将一切都平凡了么,这背后真正的策划者,如今还在逍遥法外,享受至高权利!”

    房中的三个年轻人听此,皆是看莫海,程锦皱了皱眉,看来,当年的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便是多不胜数,她最多的怀疑就是有人污蔑程云叛国,承顺帝顺水推舟,将这位深受西北百姓爱戴的一方主将推上了死路之后再查真相,来一个先斩后奏,而原来,一切都有可能只是这位皇帝的等待许久策划的阴谋而已么?

    可是,左山等人的话,是否具有绝对的真实性,目前,除了那一块腰牌引发的思考,已经没有足够的证据了。

    因此,哪怕眼前的这三人是程云当年的结义兄弟,程锦也不得不再次开口相问,“那么,三位叔叔可知道,谁才是背后真正的主谋?又如何确认?”

    左山唇中吐出一个名字,“太子太傅赵幕仁。”

    莫海却是接着左山的话道,“当年的事情个中复杂,若非亲身经历,是不会有人想得明白的,最后虽是监军韩化林诬告之罪被斩,可是,若非细查,谁也不会想到,这位监军韩化林,其实与当今太子太傅赵幕仁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当年韩化林到了西北之后,便处处在军中找将军的不是之处,怀疑的行为已经很明显而不加掩饰,而韩化林与赵幕仁两人表面上看起来并无联系,可私底下却是联系频繁,韩化林死后,暗中,一开始太傅府也对其家人多有照顾,这是其一,而当年的韩化林在事发之后,不反抗不辩驳,直接承认了西北之殇便是他阻止策划的这是其二的可疑之处,不过皇帝以雷霆之势将案子定下之后,却是不许他人再提。这两年在京,我们虽是隐姓埋名不敢随意出去,可却也有暗中查探,韩化林,太傅府与的当年的事情都脱不开关系,尤其是太傅府曾对韩化林的家人在一开始的守护之后,而后却是暗中残杀,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不见人,这绝非是一般时间的暗杀,尤其是,韩化林的一员亲随,在事发之后却是离开了他,而这几年,赵幕仁一直在秘密找这个人,我们也找,但江泰却是不在他的家乡……种种迹象已经表明,事情在慢慢变得清晰……”

    莫海还在继续分析他们这两年在京城历经危险查探到的一些端倪,提供的推理以及证据已经足够说明,赵幕仁就是当年西北之殇的主谋的最大的嫌疑人,而另一位主谋,怕就是当时已经对程云多有忌惮的承顺帝了。

    大晟的安稳,带来的就是这位皇帝对有功之臣的滥杀。

    这一处小院子之中的谈话,持续了几个时辰,从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到月上中天,方才将一切事情捋清,逃亡的生涯,念念不忘为当年的事件找打真正的真相的三人,西北之殇真正的始末,终于在这样一个该是平常却并不平常的夜晚,让程锦真真正正地知道了,她想起今日御书房之中承顺帝的那一番话,想要重用她的三位叔叔,顿时便觉得有一股恶心与厌恶之感。

    这样的一个王朝,这样一个心思多疑猜忌深重的皇帝,怎么可能给得了大晟子民安定的生活?

    而如今,西北的形势已经不比得五年前,大晟终于到了只能经由和亲这条道路寻求一时的安稳了么?

    程锦最后离开的时候,眼中只剩下了沉默,左山三人对她被封郡主的事情并没有别的意见,猜也知道这位皇帝打的是什么主意。

    而在程锦的安排之下,三人也不会在居住在这一处院落之中,左山的瘫痪是因为当年被追杀而留下的伤,程锦简单看了之后便已经断定是不可能恢复正常了,不过要是站起来,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是对于一个正当不惑之年,正是建功立业时候的男子来说,尤其是一个战场将军,瘫痪比直接拿了性命还要让人觉得不可接受。

    临走之前,三人为了让程锦放心,自是细细与她叮嘱了一些话,让她莫要着急,但是,西北那么多伤亡将士的命,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是成万计算的,她的父母的命,不能白白丢失,只让程锦莫要着急,而他们会继续待在京城,寻找有利时机。

    程锦也做了安排,但又要掩人耳目,至少目前,三人是还不宜以真实身份见人的,因此打算将三人安排去德济堂。同时也利于程锦为左山左治疗。

    离开之前,程锦郑重地与左山说了一句话,“左二叔,你的这条腿,锦儿不会让他白白被伤害。”

    这一句,在座的人都明白了程锦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