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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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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的晨昏尤其地安静,时光溜走地悄无声息。每天好像都是重复,重复地在六点被巡房的医生护士叫醒,重复地在上午换药或接受检查,重复地在下午进行心理疏导,然后重复地在晚上看见陆岩。在这所有的重复里,池安安最讨厌的部分是晚上。她害怕晚上,天暗下来了,她像回到那间没有窗的房间,回到每个被割开皮肤的时刻,浑身止不住的颤栗。她也害怕陆岩,她知道自己那天看到的不是幻觉,这让她难过。她怕他的同情、可怜和失望。她总会叫他失望的。她看到医生和他说,池安安没有起色,也看到他的表情,抿着唇,眉头打成结。她怕他这样,这表情就好像他听见她说要和江哲在一起的时候那样,他会转身离开她的。

    这让池安安更自我封闭了。陆岩进她病房的时候,常常见她蜷缩在病床上,有时候甚至是角落里。他靠近她,她便会瑟缩,然后把头埋进膝盖里。她不愿意他碰她,即使是揉揉她的发心,她都会躲闪。他陪她整夜,她就背对着他躺着,没有安眠药,她一整个晚上就睁着眼。他说:池安安,和我说话。她也不会回答。她不听他的话了,一句也不。可如果有了安眠药,她就整夜做恶梦,他有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也会被她的尖叫声吓醒,那种凄厉的叫声根本不像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尖利地仿佛可以劈开整个房间。他将她从噩梦中唤醒,而也只有这个时候,她会张开手臂拥抱他,在他胸口哭泣。

    期间警方来录过一次笔录,陆岩想陪着她,却被池安安执意赶了出去。等警察出来的时候,池安安安静地坐在病床上,可却是没有生气的。她呆呆地盯着前方,注意到他进来后,就自主地盖上被子,缓慢地躺下去,然后蜷起身体翻身背对着他,没声没息的,安静地看窗外。

    池安安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星期,陆岩几乎把能用的时间都耗在了医院,她依旧不见好,而会议已经推迟到了不能再推的地步。陆岩没法子只好抽了两天在公司集中加班。

    待他忙完到医院已是深夜,池安安虽早已睡下,这时还清醒着。陆岩进门的时候,她警觉地坐了起来,见是他,复又躺了回去,合起被子。陆岩在床边的会客椅上坐下,看着她的背影。

    一片沉寂中,他开口,嗓音低沉而缓慢:“我一直认为送你出国、让你离开我,这样的决定是正确的。外面的世界广阔,你总会想开,认识到你眼里的这个我多么不值一提。我以为只要你能开心地活着,在哪里、做什么、和谁在一起,我都可以不在乎。”

    “但不是的。”黑暗中,他嗤笑,“还记得你高一那年有个男生和你表白的事吗?他后来转去别的班不是因为教学调整,是我安排的。还有那个特别喜欢扯你头发欺负你的臭小子,我没忍住揍了他一次。你去了法国,我要你好好读书不要动不动就跑回来,但我自己却经常跑去巴黎。怕你见到我会闹,就只能站在教室外看你一眼,或在公寓对面的咖啡馆等你出现……”

    “你走吧。”池安安沙哑而机械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他说的话只会扰乱她,让她更讨厌她自己,讨厌自己的死不悔改。

    “池安安,到我身边来,好不好?”他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池安安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男人说的话。他的手温热,而她的手冰凉。片刻后,她依然没有出声。陆岩叹息,收回手,替她拉了拉被子:“睡吧。”

    病房里有一张简易床,这几日陆岩便都是睡在这里的,这晚也不例外。他怕是累极,很快就入睡。池安安这才从床上起来,她的伤还未愈,走到他身边的这几步路也显得有些艰难。窗外的月光洒在他俊朗的脸上,池安安垂眉,将吻落在他的额头。

    “为什么我们之间,非要如此艰难?”

    次日,池安安依旧不愿和陆岩说话,男人简单收拾了下便直接去了公司。怎料到刚过下班时间就接到医院电话,说池安安不见了。

    陆岩通过nicole知道,是池安安求nicole把她带去了画室。只是池安安进了画室后就把自己反锁了。

    在路上陆岩就喊了锁匠来,人到门开。他让nicole先回去,自己独自进了画室。池安安的画室很大,落地的玻璃窗有良好的采光,这夜的天气很好,月光明亮照进房间里。池安安坐在窗边,她没在画画,也不是在发呆,她在撕画纸。陆岩提了一张高脚凳,摆在她对面,坐下。她脚下已经积了一堆的碎纸片,全是素描。

    池安安见到他,撕完了手里那张,便不再继续。近一个月来,她第一次穿便服,她喜欢的廓型外套,空落落的包裹着她消瘦的身体。她站起来,平底鞋踩在碎纸片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她从排列齐整的画框架子上翻找,然后抽出一幅来,那幅画宽四十公分左右,她将正面翻过来冲着陆岩。

    画里的人正是他,那笑容同多年前她在他家尝试着临摹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她最初的临摹稿被他没收了,他说他丢了,其实并没有。那幅画他镶了框摆在书房,所以此刻看到这幅画他才能有更清晰的认识,池安安现在已经是个出色的画家了。可是,他所做的一切,所自以为是为了让她幸福而做的选择,只让她变得不快乐,甚至毁了她。

    陆岩起身走到她跟前,将她捧着的画摆到一边。她抬头,望进他眼里,这眼神从未改变。她在他不经意的时候竟已经坚持了那么多年。陆岩弯腰,薄唇覆上她微凉却柔软的唇瓣。他搂住她的腰将她抵在身后的画架上。

    这个吻来得突然,也来得凶狠。池安安只觉得天旋地转,后颈被陆岩托着,他撬开了她的唇,侵入后重压着肆虐,夺走她几乎全部的呼吸,好像是休眠许久的火山顷刻间迸发,那灼热几乎可以吞噬所有。

    她的双手本能搬地揪住男人的衣衫,她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周围极度安静,她的耳膜却极度鼓噪。她眼睛酸胀得要流出眼泪,可身体的其他部分都热得像要烧起来。

    从她十八岁那年在他唇上轻轻地一啄,到今日得到他这个真正的亲吻,她走过了怎样漫长的路,经历了多少乐与苦。可他说不爱她啊……池安安闭上眼,一道湿润滑过脸颊。

    不,她不想追究,只要他在,她就可以原谅生活对她的所有刁难,只要他在。紧紧地用自己的双臂拥抱他。她踮着脚尖回应他,全心地感受唇舌纠缠里那一种不顾一切的味道。她不愿再彷徨失措、流离失所,这一天她追了太久等了太久。

    这个吻太苦涩了,满满的全是她的泪。像每个惊醒的夜晚那样,她最后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沾湿了他的衣服。陆岩终究越了雷池。

    “你要的,池安安,我都会给你。”他抬手抹去她的泪。

    这算什么?池安安因他的话仿若梦醒,她退开一步,他的手落了空。

    “我不需要。”她的声音无比苍凉,让他几乎认不出她,“你过去给的我都不要,钱、股份、甚至是关心,我都不要。我更不要你的感动、同情或者妥协。我那么爱你。我要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一直到我死。那么多的爱,你怎么给得了?”

    四周空旷,仿佛有回声,叩问着他。她是愤怒而忐忑的,可他坚定。他坦然地与她对望:“我可以。”

    这个场景池安安等了多少年,又盼了多少年,此刻真正从男人嘴里说出口,却没有半点的真实感。池安安的爱至死不渝,可她的希望早已消耗殆尽。她愣在原地不知是否自己已思念成魔从而得了虚妄之症,到底是上天终于证明了她所坚守的事情是值得的,她的坚持是正确的,还是……?她的大脑仿佛失去了运作的能力。

    “我……”陆岩方再度开口想要同她说得明白些,可只一个字,她就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不,你什么都别说。”她生怕他反悔,就像不久前他说的那句不爱,此时她已无法承受转折,“我相信,我都相信。只是,我想你再告诉我一遍,说你是爱我的,你不会再反悔了,好不好?”

    他握住她手在掌心,郑重地说:“我不会反悔。你要拉钩都可以。”

    池安安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一下扑进他怀里,“哇——”地一下嚎啕大哭起来,像个在沙漠中行走了太久太久的人,早已落如绝望的深渊却突然迎来了广袤的绿洲,她不敢相信只好用全身的力气去抱紧她的绿洲,感受真实的存在。

    陆岩下意识搂住她,猛然回想起七年之前的那个生日,她那样毫无征兆地扑上来。他此刻竟是庆幸的,她好端端地活着,在他怀里,就足够他庆幸。

    哭泣本就是件很费力气的事,何况池安安身体还虚弱,她那样用尽力气地哭泣,似乎要将数年间所有的情感都哭尽,没多久便精疲力竭,迷迷糊糊就趴在陆岩肩头睡着了。陆岩把她放到沙发上,盖上毛毯。夜已经深了,可月光依旧明亮,落在她的侧颜上更显得她的白净秀丽。

    池安安从奶娃娃的时候就长得俊俏,招人喜欢。她上初中那会儿就没少收人情书,她父母总怕她早恋或者像叛逆期的小孩儿那样喜欢什么不良少年,总让陆岩给多关心着点,说他俩年纪差不大,池安安逆反心理会小一些。但陆岩那时候才什么年纪,自己还没定型何来的本事开导这丫头,结果不知怎么的,反倒让本来还不怎么开窍的丫头开了窍,觉得要找个像他似得,后来干脆盯上了他。陆岩最初只当她是瞎闹,年纪大起来了自然就明白感情有很多种,不是每种牵绊都叫爱情。可池安安偏偏是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到最后弥足深陷的变成了陆岩自己。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打算,打算自己为她筑一个温暖的家,如果不是池安安父母和牵连其中的种种事……

    陆岩有他的隐忧,所以他让自己退开一步好为她撑起广阔的天地,想给予她最好的,保护她不再受任何人的伤害,竟恰恰忘了最能伤她的人,正是他自己。

    那副画此刻静静地躺在架子边,陆岩看着画里人的笑容,不知缘何,唇角慢慢扬起相似的弧度。

    池安安次日在医院醒来,外头的天已经全亮了。冬日仿佛快走到了尽头,病房外的枝桠上冒出一丁点儿绿意。池安安有些头晕脑胀,夜晚在画室发生的种种,他的吻和他的承诺,显得那样地不真实恍若一场梦境。

    她为什么会在医院?难道那只是她的春秋大梦?池安安检视自己的病服,想要寻找哪怕一点她外出过得蛛丝马迹。在翻找无果后,她又从医院潜逃了。

    le刚优哉游哉地到工作室,助理煮好咖啡摆在他桌上,他还一口没喝,就见穿着病服的池安安夺门而入,两手往他桌上一拍就道:“昨天我是不是回了工作室?”

    le哭丧着脸:“chi,你总这样偷跑真的很让人困扰。”

    池安安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拉近自己,一字一顿地问:“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在画室?”

    她的眸子仿佛是要吃人,暴力的火焰深深吓到了nicole“弱小”的心灵,到底昨天晚上她梦中情人来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送你来的嘛!”nicole之后又试探性地问,“你不记得了?陆岩……后来也来了。”

    陆岩这两个字清楚明白地钻进池安安的耳朵,他来画室了,那么,说明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池安安后退了一步,像是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le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关切道:“我的姑娘,你还好吧?为什么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池安安紧紧抓住nicole的手臂,那力道大得让对方简直嗷嗷的疼,可池安安毫无感觉,还拽着他拼命地摇晃,她的笑大得不可思议,眼眶里还含着莫名其妙的眼泪:“是真的!nicole,是真的!”

    她先是用中文冲他叫,随后切换成了法语,她拥抱他,发了疯似地重复着“是真的”这个三个字,然后奔出了他的办公室。留下呆若木鸡的nicole,良久后,他卷起袖子管,看见结实的手臂上清晰可见的五指印,默默垂泪。好嘛,这力道哪还轮得到她住医院?

    只是,昨天明明还是病怏怏的快死了的样子,今天怎么瞬间就变成大力士了?难道男神真的有妙手回春的神奇功效?

    答案恐怕只有池安安知道。她现在的心情她自己都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只感觉整个人好像突然活了过来。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注满了能量,她在走道里奔跑,没有一点的疲累,只觉得轻盈和愉悦。她得到了一样几乎可以称之为奢望的东西,在无数个日夜的追赶后,无数滴眼泪和血的努力下,在恬不知耻的纠缠和进退两难的犹豫间,终于,他开了尊口。

    池安安此时不愿多去追究那个承诺里是责任的分量多还是情爱的分量重,她只愿感受此刻的富足、喜悦、骄傲和种种她陌生的情感。

    没有什么比历尽千帆后的心想事成更动人。池安安在画室停下脚步,昨日那幅画还在,可背面却多了四个字,苍劲有力——死生契阔。

    生生死死,离离合合。他言未尽,可她懂。若非生死,他永不会退,他永不会走。

    池安安蹲下身,手指轻抚那四个字,眉宇间的是笑亦是泪。

    gloria曾说,她是假造了自己的生命危险诱得yang开口说爱,池安安笑她太胆大。如果让她知道池安安的这一场真绑架竟逼出了相似的效果,恐怕gloria也要赞叹自己的英明了吧。

    池安安的思绪变得有些漫无边际,直到nicole过来将她抓走,她才乖乖回到医院。